第二百零六章 關于生,關于死
晚風吹過福利院的天臺。 如今的天臺被修葺地極其漂亮,紅磚白瓦,坐在搖椅上的老人,望向遠方風來的方向。 “婆婆!婆婆!” 三炮一溜小跑,努力吸著鼻涕,認真說道:“快看!我給你表演一個獨門絕技!” 深吸一口氣。 屏住呼吸。 然后……把這些氣體,從鼻腔里呼出來,這個獨門絕技俗稱吹鼻涕泡。 婆婆神情復雜。 這個孩子怎么越長越糊涂了? 她默默欣賞著這番才藝表演,院門外先是響起了敲門的聲音,然后便是驚呼和雀躍聲。 三炮保持著仰面吹泡泡的姿勢,像是頭頂水缸的雜技演員。 他聽到了福利院外的笑聲,有些困惑。 “是小顧回來了……” 婆婆微笑問道:“你這個獨門絕技,能堅持到下樓嗎?” “這有何難?” 三炮仰面大搖大擺下樓。 然后就是鼻涕泡破碎的聲音……頂著鼻涕泡見顧慎,是三炮今年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。 因為顧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,他的身旁還帶著一個美女jiejie,一個比上次來到福利院還要漂亮許多的美女jiejie。 福利院的孩子們都瞪大了雙眼,圍著這個美若下凡的天仙jiejie,褚靈穿著那身紅白祭祀服,氣質出塵,驚艷無比,就算是定力不俗的超凡者們,也會忍不住多看幾眼,更何況這些心思淳樸的孩子們。 一個個的都看呆了。 褚靈笑了笑。 其實這些孩子……兩年前她就已經見過,只不過那時候的她還是一只橘貓。 如今顧慎回福利院。 對自己而言,也算是故地重游。 “小顧……” 遠遠的傳來了老人的呼喊聲音。 婆婆拄著拐杖,腳步輕盈,看到顧慎和褚靈之后,神情激動,最后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連串的“好”字。 “好……好……真好……” 其實她也只是瞥了一眼顧慎。 大部分的目光,都放在了褚靈身上。 這姑娘長得實在太討喜了。 上一次小顧回來的時候說,他已經有女朋友了,那時候自己還以為只是敷衍之詞。 沒想到小顧說得都是真的! 這個女孩子,真的比熒幕上那些明星還要好看,好看的多! …… …… 傍晚。 福利院門口炊煙裊裊,婆婆在灶臺前看著切菜麻利的褚靈,面上洋溢的歡喜神情已經不僅僅是“喜愛”這兩個字足以形容了。 這姑娘的十指啊,看起來雪白粉嫩。 明顯是大戶人家的女兒,十指不沾陽春水。 沒想到—— 干活竟然還這么利索! 切菜,備菜,生火……這種老式的大灶臺,已經沒多少人會用了,聽說市區里都是同一配菜,機器人做飯,沒想到小褚姑娘竟然還懂這些? 原先準備燒一桌豐盛晚宴的婆婆,這時候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,所有的活兒都被包了,她反而成了大閑人,而褚靈姑娘除了應對這些瑣事,還陪自己聊天嘮嗑,不耽誤事兒。 這姑娘聰明極了。 婆婆很清楚,自己沒怎么去過市區,很多東西都不知道,念念叨叨的瑣事多半也沒什么意思,可褚靈聽得很認真,而且無論自己說些什么,她都能陪襯兩句。 最后。 婆婆由衷感慨道:“小靈姑娘,雖然顧慎是這邊最聰明的孩子,但我總覺得,你遇見他,是他要更幸運些。” 顧慎也沒閑著。 他一直蹲在灶臺下面添著柴火,時不時再砍些柴,此刻高聲笑道:“那是自然!” 褚靈也笑了。 大部分時候,她都是一副平靜的神情。 如果不是因為這副美麗至極的皮囊,起到了關鍵性的遮掩作用……那么她平日里的平靜表情,用“面癱”二字來形容,最是合適。 她還不太熟悉喜怒哀樂,這些情緒,該如何表達。 如果說,這些是生活中的調味料。 那么她所擁有的調料,天生就要比別人的少上一些。 很多時候,大家都在笑,而她不在……不是因為她不想笑,而是因為這些事情,她并不覺得好笑,所以她笑不出來。 但抵達五老山之后,她覺得發自內心的輕松,愉快。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 生活在零零幺中的【源代碼】,通過【天眼】監察著五洲的千萬個角落,她曾看過無數個日出日落,看過無數城市人家的晚宴。 只是在過往的年月里。 即便是【深海】,也忽視了五老山這樣靜謐而偏僻的地方。 這里遠離了喧囂,也遠離了精神網絡的輝光……人類在這里得到了清凈。 她同樣如此。 只要身處市區,那么她每時每刻都在接受大量的訊息。 每望一眼。 高樓大廈,數百數千的人,無數的數據流淌而過。 但這一刻,那些瑣碎的紛亂的信息都消失了。 寧靜。 她得到了真正的寧靜。 …… …… 晚宴結束之后,這些福利院的孩子表演起了節目。 當然……不是吹鼻涕泡這樣的節目。 “崔忠誠的工作做得真的很漂亮。” 顧慎輕聲說道:“我看見婆婆收藏了很多假照片……是崔忠誠提供的我在研究所的工作照。”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神情有些許的復雜。 因為【深海】對五洲信息做了“平衡化”的處理,他并不擔心,婆婆了解到超凡世界的存在。 只是婆婆一直以為,自己在大都區的研究所工作。 恍然回首,顧慎才發現,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走了很遠,在五老山的時候,他懷揣著平平無奇的夢想,而如今那個夢想,已經被甩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。 或許,在另外一個世界,真的有一位“研究員”顧慎吧? 他笑了笑。 這其實是一件好事。 超凡者守護著五洲。 而他以后注定要成為超凡者中,對抗秩序崩塌的一位領袖。 這座靜謐之山,是自己的出生鄉,能夠用自己的力量,來庇護這片土地,不受到外界秩序崩塌的影響……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啊。 只是以后,自己回來的次數,會越來越少。 夜深之后。 婆婆和孩子們都睡去。 顧慎和褚靈離開了福利院,行走在了山間的小路之上,山風徐徐,撲面而來,翻過了這座山后,能夠看見一條遙遠的大江。 那是青河。 兩人站在山頂,今夜天頂無月,漫天星光璀璨,仿佛伸手便可摘得。 山風吹動褚靈的衣衫,紅色長裙隨風飄搖。 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 褚靈忽然背轉身子,面對顧慎。 她站在山頂,背后是懸垂夜幕之中的絲絲縷縷云氣,以及閃爍明晦的星辰。 但微微一笑,遠天山色皆黯淡。 “大道……” 褚靈輕輕吐出了兩個字。 這兩個字,聽上去與這個時代無關,那像是古代的繪本故事里所寫的東西,但從身著紅白祭祀服的褚靈口中說出,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。 “大道無情。” 微微停頓一下,褚靈認真說道。 普通人也好,超凡者也好,都在追尋著自己的道路。 掌握了“占卜術”的人,便具備了窺視命運的能力,拋開火種之力籠罩的特殊存在,每一個生靈的頭上,都有一縷屬于自己的命運金線。 那,便是大道。 人人皆有大道。 人人皆追求大道。 只是……超凡者的大道,和凡俗,是不同的。 而熔煉火種的神座,與其他的超凡者,也是不同。 “你在想,下次再見他們,會是什么時候?故人安在否?” 褚靈平靜說道:“不需要占卜術也能看出,婆婆的精神很衰弱了,那是自然死亡,生老病死,乃是鐵律,即便你身為‘冥王’,也不可能改變這一切。” “是。” 顧慎并沒有否認褚靈所說的。 他神情黯然地望向山腳下的那間福利院,輕輕說道:“婆婆她……壽命不長了。” 見到婆婆的那一刻。 他其實想過,能不能用“凈土”的力量,做出對抗生死鐵律的事情? 留不住顧長志,難道還留不住一個普通凡俗嗎? 只是……一旦動用了“凈土”的力量,他又該如何跟婆婆解釋這一切? 褚靈柔聲問道:“所以,你準備怎么做?” 她并沒有干擾顧慎的選擇,而是靜靜望著他,想要聽聽顧慎的想法。 “我可能……什么都不會做。” 許久之后,顧慎才開口。 他輕聲說道:“在這里,我不是什么‘冥王’,我就只是山腳下長大的小顧,婆婆的一生已經抵達了終點,她和鐵五不一樣。” 褚靈靜靜聽著。 “大道無情,大道也有情。”顧慎道:“對我而言……留住她,或許才是一個殘忍的結局,她不是為我而活,也不該由我決定是否能死。” 褚靈聽完之后,緩緩道:“其實……如果我是你,我會做一樣的事情。只不過,我做這些事情的原因,是基于【源代碼】的計算。我不認為,用火種的力量,干預世俗規律,是一件好事,拋開你和‘亡者’的關系,這或許會對凈土產生一種隱性的破壞。” 目前來看。 凈土留存亡者是有苛刻條件的。 要維持這片忤逆規矩的“冥王世界”,就必須要消耗大量的超凡源質。 簌懸木的成長,四季的演化,這個世界的規則,所有的一切,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……而留存鐵五的精神,同樣是一種消耗。 不過,鐵五也對凈土做出了反哺。 他這一年隨凈土世界一同成長,修行精神之余,也間接幫助凈土世界,“產出”了超凡源質。 而一旦收養“無序”的亡魂。 這個干凈的世界,就會變得“污濁”……這個世界是一個令神座都要感慨神跡的存在,想要讓凈土擴大,就需要走對每一步棋。 “或許……很久之后,你可以做到留存任意‘亡者’,但不是現在。” 褚靈給出了一個很理智的答案。 而顧慎先前所給出的,則是很主觀的答案。 幸運的是,這兩個答案重疊在了一起,不需要做出痛苦的糾結和決斷。 “天地如逆旅,你我皆行人。” 褚靈神色變得認真起來。 她望向顧慎,問道:“我一直很好奇……死是什么樣的感受?” 她如今,已經活了過來。 如果說,活過來的感覺,是欣喜,是幸運,是激動…… 那么死呢? 她無法理解,無法理解世人在面臨死亡時的不舍,也無法理解那些逃避,那些退縮,那些掙扎的,瘋狂的人。 不過是死而已。 何必要害怕? 她微微向后退了一步,站在了山頂之上,張開雙臂,只需要再退后一步,她就會墜落山頂……可惜的是,她并不會因此而死,神胎沒有血rou,有的只是超凡源質,她甚至不會感受到真正的疼痛。 如果不做任何防御措施。 在劇烈的撞地沖擊之下,超凡源質會因為這次墜崖而大大損耗……她墜落之后,不會有任何損傷,甚至連休息的時間都不需要,只要拍一拍衣裙上的灰塵,便可以重新優雅地站起身子。 顧慎并沒有阻攔這個動作。 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,褚靈不會“摔死”,更是因為他有一百種辦法,可以在褚靈墜落之前,將她搭救起來。 “書上能夠找到任何問題的答案,可惜,唯獨這個找不到。” 褚靈遺憾地笑了笑。 死是什么感受?只有死人知道。 “如果你很好奇的話……我可以幫你問一問鐵五,或許他可以給出一個答案。”顧慎想了想,道:“應該算是半個標準答案。” 褚靈認真點了點頭。 片刻后。 凈土上盤膝而坐的鐵五,撓著腦袋,尷尬問道:“神座大人,你是認真的嗎?” 他的死亡記憶,停留在“神臨”的那一刻。 “死的感覺……大概就是,‘砰’的一聲,人就沒了,就像是放煙花一樣。” 鐵五神色復雜,停頓了一下,說道:“只不過,我是那個煙花。” 這個答案有些諷刺。 顧慎望向褚靈,心領神會地問道。 “疼嗎?” “疼嗎……” 鐵五仔細回憶了一下,苦笑道:“是有點疼,不過都已經死了,疼不疼的,還重要嗎?” 這就是一位“死者”提供的半標準答案。 說得很有道理。 都已經死了,疼不疼的,還重要嗎? “其實還是很重要的……因為我還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。” 褚靈望向顧慎,認真地解釋了一下。 顧慎點頭表示理解,然后結束了凈土的這場精神對話。 “其實……我的時間快要到了。” 褚靈伸出手掌,笑道:“我有一些忐忑,不知道時間到了之后,會是什么樣子。” 手掌上的血色,逐漸變得黯淡。 她越來越不像是一個人。 因為她本就不是人。 理論上來說,當神胎里的本命源質,徹底溢散,她便會“死亡”,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死亡,也沒有人知道這種死亡會以怎樣的方式呈現。 “其實,我并沒有太多不舍。” “反而……有一些開心。” 褚靈輕聲笑著問道:“如果我也會死的話,那么這是不是足以證明……我曾經真正的活過?” …… 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