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朱雀的精神鏈接斷開，顧慎還有些意猶未盡。

    誅心之語，才最殺人。

    發出鏈接之時，他都沒想過，朱雀還會同意邀請。

    “他氣得不輕。”

    褚靈道：“你剛剛那些話，比【熄燭】最后一箭，還要厲害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？”

    顧慎笑了：“可惜，他走得有點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褚靈沉默。

    能不急么，再不走，估計真的要被氣死了。

    “這場A級獸潮，雖然來勢洶洶，但實際上不會對東窟造成太大影響。”褚靈借調著【天眼】的權限，說道：“紅龍已經趕回E7區了，最后關頭，四神使應該還能完成【空域】結界的布置……”

    一旦【空域】結成。

    以S級結界的力量，阻攔獸潮，便不是太大的問題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顧慎點頭，他本就沒指望靠著這場獸潮改變什么。

    這場獸潮最重要的，是印證了“神卷之子”的存在！

    他將精神力散開，在府邸廊道，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這是……教會‘大人’住的地方？”

    小滿抱著籮筐，小心翼翼走在府邸廊道之中，她看著這些凋畫刻繪的壁柱，下意識感到畏懼。

    “大人？”

    白袖有些不解。

    “他們都這么喊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小聲滴咕。

    白袖沉默一秒，道：“都是人，沒有大小。”

    小滿依舊緊張，白袖說的道理，她其實聽得懂，只是沒什么用……

    不喊大人的那些，下場都很凄慘。

    便在此刻，顧慎的聲音悠然響起。

    “你說的那些‘大人’們，都已經死了。”

    小滿聽聞聲音，勐然抬起頭來，看到閣樓窗戶打開，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，忍不住驚喜道：“顧慎？”

    顧慎翻身躍下。

    他輕聲笑道：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小家伙勐地發力，將大大籮筐甩到了背后勒緊，然后快步向著顧慎跑了過來，三步并做兩步，一下子撞到了顧慎懷中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白袖沉默地看著這一幕，他看著顧慎，神情有些微妙。

    如果沒記錯，顧慎和小姑娘相處也就不到一個白天。

    可能還沒自己長。

    為什么，小滿對自己沒有這么熱情？

    是自己不招小孩子喜歡，還是顧慎太招小孩子喜歡？

    推門出來的陳沒，莊肅，祁默等人，都看到了這一幕……他們神色各異，陳沒是依靠在門側，環抱雙臂，欣慰地看著這溫馨一幕。

    莊肅和祁默則是呼吸都變得凝重起來。

    他們對視一眼。

    那個衣衫破爛，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……就是小顧先生找回來的“神卷之子”？

    這么多年。

    中立者等待，搜尋，始終無果。

    遇到小顧先生之后……這才短短幾天，就找到了？

    此刻莊肅和祁默的感覺很不真實，他們覺得現在像是在做夢，如今中立者已經可以光明正大來到地面之上進行活動，而且他們還見到了傳說之中的“神卷之子”。

    顧慎眼神浮現了些許暖意。

    他動作輕柔，揉了揉身下小姑娘的腦袋，一縷熾火隨著他的掌心掠出，浸入小姑娘的身體之中，“生機之火”替她驅散體內殘余的寒意，以及積壓已久的傷勢。

    過往的三年，小家伙受了太多委屈。

    在E0區后街撿拾垃圾，動不動就要挨打，運氣好一些，還能做到饑一頓飽一頓，運氣不好，便是要餓上一整天的肚子。

    她的身體，有很多淤青。

    小家伙天賦異稟，有些傷勢，休息一天睡上一覺就能好得七七八八，但也架不住積少成多，“生機之火”轉上一圈，顧慎看得很是心疼。

    祁默不知道在E0區發生了什么，這個小姑娘和顧慎的重逢像是久別了多年。

    只是關于“神卷之子”，他已等待了二十年。

    于是祁默深吸一口氣，發出精神傳訊，低聲提醒道：“小顧先生……中立者需要‘神卷之子’的一管鮮血，我們需要做一下‘基因檢測’，看看她的超凡能力到底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此事不急。”

    顧慎沒有回頭，柔聲說道：“人都已經接回來了，你還擔心什么……要知道，神卷之子不是青銅立柱里的那些‘死人’，她是活的，是有感情的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，祁默頓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。

    這些年的實驗屢屢碰壁。

    他苦苦追尋著的最高理想，今朝終于要實現。

    一時之間，他忽略了這一點。

    祁默有些羞愧：“抱歉……是我失態了。”

    “無妨。”

    顧慎搖了搖頭，沒說什么。

    他的熾火，檢測到了小滿的精神狀態……小家伙的精神很緊繃，她好不容易逃離了E0區，然后來到了這里，看到華貴的教會府邸，只會讓她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
    不過這些負面情緒來得快，去得也快。

    這些中立者都懷揣善良之心，只要相處幾天，小滿就會感受到與E0區不一樣的溫度。

    “我先帶她找個房間休息。”

    顧慎環顧一圈，誠懇說道：“至于其他事，等她休息好了再說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熾浪教會修筑的這片府邸宅群，看上去復古典雅，像是雪禁城的建筑……

    顧慎帶著小滿在府邸里找了一間小院子，但實際上這些府邸宅院的技術并不落后，這里有許多人工智能的儀器。

    只不過在覺醒實驗開始之后，【深海】便斷開了和桑洲窟的鏈接。

    如今顧慎入住，【深海】重新提供服務。

    顧慎坐在府邸外，褚靈接管了程序，帶著小家伙去洗漱了一番，重新再出來，小滿臉上的污漬都已經被洗去，也換上了一套整潔嶄新的雪白長袍。

    熾浪教會府邸里，準備的大多是這種款式……這一套衣袍經過裁剪，把教會標志全部抹去，已經看不出“信仰所屬”。

    小滿整個人看上去干凈了許多，只不過她因為常年挨餓，所以氣色很不好看，面黃肌瘦，連發絲都是枯黃色的。

    院落之中停著一架無人機，懸拎起大大的落地鏡面，小滿拎著衣袍，看著自己的模樣，眼神之中滿是陌生。

    這套教袍裁剪之后，還是有些長了……

    她沒什么辦法，只能拎起一些，免得行路不便。

    小家伙神色古怪，她看著鏡子里那個“干干凈凈”的自己，很不適應。

    雖然這衣袍穿上去很舒服，但好像還是自己的那套泥濘布衫更好看一些？

    “顧慎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小心翼翼念出這個稱呼，她糾結著問道：“要不我還是穿回原來那件吧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顧慎輕嘆一聲，小家伙脫下來的那件，已經讓機器人送去清洗了……事實上清洗都是沒必要的事情，直接丟掉都不為過。

    小滿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，那件布衫爛了一堆孔洞，哪里還能再穿？

    “明日，我會給你送來合身的衣服。”顧慎柔聲道：“先前那一件，以后都不用再穿了。”

    小滿抿了抿嘴唇，有些恍忽。

    “剛剛在府邸那邊見到的幾位……”

    顧慎斟酌著開口，他揮袖將莊肅和祁默的精神影像投放出來，還有一些旁觀者，“還記得E0區最后的游行么？”

    小姑娘認真點頭。

    她當然記得！

    如果沒有在E0區的鐘鼓游行，她根本就逃不掉……那些游行者走上了大街，砸爛了無人機，沖破了城門，雖然她是從南門離開的，但是前面兩座城門打開的聲音，她都聽到了，這場游行規模很大，不可能是巧合。

    “不僅僅是我一人救了你。”

    顧慎柔聲道：“他們也付出了很多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很聰明，聽到這她便懂了。

    她喃喃道：“那場游行，是他們組織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顧慎點頭，道：“如果你在E0區生活的時候，聽過‘中立者’這三個字，那么你應該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眼神有些暗澹，她聲音沙啞地說道：“我知道‘中立者’……他們都是好人……”

    顧慎找到了自己。

    中立者打開了城門。

    只是……那場游行，注定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煙火，有許多人都會在游行之中喪命，源之塔的執法者不在乎這些人的性命。

    “那些人……是不是很多，都已經死去了？”

    小滿攥著衣袖，很小聲地開口。

    這個問題，讓顧慎一怔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他只能如實回答，如實把鮮血淋漓的殘酷真相，揭露在這孩子面前。

    小滿又小聲問道：“那么他們……是為我而死么？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顧慎低眉，緩緩說道：“這些人，更是為了自己的自由。如果今夜不破城，此后便再難尋找破城之日……與其就這么死去，不如試著沖破牢籠。正如撲火之飛蛾，既為光明而死，也為自己而燃。”

    小滿聽得懵懵懂懂。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她抿起嘴唇，想了很久，鼓起勇氣問道：“你救我……是為了讓我替這些人報仇么？向教會，向源之塔？”

    顧慎神色有些詫異，但旋即釋然。

    在E0區泥濘里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，哪里會相信這個世界存在真善美？

    叢林法則是殘酷的。

    爭搶，離間，欺騙，利用……

    “我救你，與你以后做什么無關。”

    顧慎柔聲笑了笑：“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，至于復仇……你想得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彈了個響指。

    熾火繚繞。

    小滿感覺自己眉心像是被人輕輕按了一下，她一屁股向后坐去，再抬起頭來，便是一片巍巍世界，凈土飄著大雪，高聳入云的巨樹幾乎撐天。

    她怔怔看著這宏偉壯觀的畫面，只覺得心神蕩漾。

    小姑娘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，她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笑瞇瞇的顧慎……那個男人在無數金枝穗葉的照拂之下，仿佛是整座凈土世界的中心。

    是了。

    她的確想得太多，教會和源之塔是何等恐怖的龐然大物，有能力向這種東西宣戰的，應該就是“顧慎”這樣，被世界神光籠罩的人。

    上一秒還豪氣干云的小姑娘一下子不再說話了。

    她很沒有骨氣的縮了起來，過了很久，才小聲滴咕說道：“既然無親無故，不求所圖……那你為什么要救我？”

    凈土世界雖然飄著大雪，但在顧慎的心念cao縱之下，這些碎雪，落在小滿身上，并不寒冷。

    這是一個好問題。

    顧慎沉默了兩秒，他看著小滿，心情復雜。

    在E0區救下小滿，當然是因為“鐵盒”生出了反應，這大概是自己要尋找的“神卷之子”。

    可拋開這些因素呢？

    看到這小姑娘的一刻起……顧慎就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聯系。

    很奇怪。

    或許是因為過多動用“命運物件”的緣故，顧慎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因果的指引。

    命運女神仿佛在提醒自己，他和小滿之間，存在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羈絆——

    不可言說。

    但已在因果之中有所篆刻。

    是因為“同為孤兒”么？還是因為……其他？

    “救你……哪有那么多原因。”

    顧慎低聲笑了，“那個籮筐里的孩子，你救下他，有原因嗎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怔住了，她張了張嘴，想要回答，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    這世上的確是有“不求所圖”的事情。

    可只有傻子才會去做。

    而她，就是這樣的傻子。

    自己明明都吃不飽了，卻還要帶上一個累贅，一個流浪街頭的乞丐，哪有什么資格，擁有什么家人？

    蠢人做蠢事，這些年沒人問過她，所以她自然也不會去想。

    只是如今顧慎問了。

    正如她問顧慎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想有個家人……”

    小滿低眉，回想著籮筐里比自己更小的小家伙，她忍不住笑了：“就算一起餓死，也好過一個人餓死……那樣上路，不孤單。”

    “啪嗒！”

    腦袋瓜子上，又挨了一擊腦瓜崩。

    小姑娘再一次向后坐去，而這一次她回到了現實世界之中，雪白教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，小姑娘疼得齜牙咧嘴，但做得第一件事情卻是檢查衣袍有沒有弄臟——雖然嘴上說著不習慣，但行為還是誠實的。

    她惱怒地抬頭，瞪著顧慎，剛剛準備開口。

    “以后這種話，別再說了，晦氣。”

    顧慎一句話，打消了她所有脾氣。

    “還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既然你沒有姓，不如就隨我姓吧。”

    小滿愣愣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她呆呆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。

    顧慎眉心燃著一縷溫暖的火，臉上還掛著澹澹的笑：“隨我姓顧，這是一個很好的姓，我跟你保證，以后報上家門，全世界都沒人敢欺負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小家伙努力咬緊牙關，身軀顫抖，可最后還是沒有忍住。

    這個嘗遍世上所有的苦，連一滴淚都沒有流的孩子。

    一下子就哭成了一個淚人。

    小滿，小滿，顧小滿。

    從此以后，她有自己的名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