殯角到沙城已有二十三年。

    在這些日子里，他目睹了沙城北郊從黃沙漫天到遍布仙人掌與松樹，見到城中央的樹人長到了兩層屋的高度，也親歷了四屆武道大會的舉辦和落幕。

    他看到，大量的蘆民和竹人來到這座城市。

    蘆民們頭腦很好，所以大多數工作都能勝任，尤其是種植和培育，竹人則是身體柔韌強健，在建筑工地上忙忙碌碌。

    蘆山和竹虎帶領下，竹蘆國的人甚至在幽靈塔斜對面搭建了一片竹園，大多蘆民和竹人都住在那一帶。殯角經常聽到他們敲打竹板跳起舞，唱著家鄉歌謠。

    相比而言，幽鬼界來沙城務工人員要少一些。

    殯族陸續又來了兩位幽靈醫師，他們目的簡單，就是在堯族這里治病，然后以治療幽靈們作為回報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，還有幾十個幽鬼界的幽靈過來。

    他們在這邊接受了堯族的完整教育，然而愿意回去建設幽鬼界的很少，幾乎都留在了幽靈燈塔，想要先成為幽靈學者或是幽靈武士。

    如果能成為幽靈學者，就有到處講學的機會，極優秀者還可能受邀進入堯族世界，在那邊的城市里深造——當然也不會回來。

    倘若走幽靈武士路線，就會去武道大會尋求揚名立萬的機會，哪怕無法獲得好名次，也是一個展現實力的地方。

    不少新銳超凡者都是從武道大會嶄露頭角，繼而被類似于神殿會、聯盟議會、超凡工會這樣的巨無霸組織拋來橄欖枝。

    唯一的問題是。

    走得越遠，越難回頭。

    哪怕沒有雄心壯志，呆在沙城這樣的城市里也很舒服。

    曬著太陽，住在寬敞干凈的房子里，沒事玩一把部落戰棋，開心了來一瓶麥酒或蜜酒，就著烤rou、麥餅與葡萄……誰愿意回到落后的山坳和泥潭里？

    想到這里，殯角不由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自己還不是一樣。

    墮落啊，墮落啊，殯角，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么？

    當然沒忘，我沒忘！

    他抓起一瓶高爐蜜酒，噸噸噸下肚，以酒消愁。

    “醫師……我是無藥可救了嗎？”

    面前的幽靈病人緊張得都要哭出來了。

    “你沒事。”

    殯角放下酒瓶，擦了擦嘴角的酒：“你只是頭部受到一些外力濺射，導致出現擦傷和輕微損壞。以后記得，超凡者與化云僧間的生死斗，不要靠太近圍觀，不然就有這樣的風險。”

    “回去休息一下，我給你開個號。19天后再來復查，那時候就有治療名額了，目前我身體里的還有病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，好的，謝謝，醫師。”

    幽靈病人長出一口氣：“醫師，你看起來心情似乎不太好？”

    “職業病。”

    他又抓起酒瓶嘬了一口。

    其實殯角并不喜歡酒，酒也沒辦法忘記憂愁。只是喝了酒，人的記性就會變差，可以暫時忘記自己是誰。

    殯角聽說，蜜酒是一位叫做獵雨的釀酒師制作，她被矮人們稱為“蜜酒公主”。不知道這位公主有沒有想要忘記的事。

    完成了坐診，該去執行任務了！

    不過，今天天氣不錯。

    殯角躺在床上，翻開《神殿武士》。

    如果說學習堯族文字帶來的最大方便，就是看這些故事。他一邊吃著鹽水豆，一邊翻著紙張，再次回過神來，太陽已經落山。

    好了，是時候去任務了！

    殯角關上門，步入傍晚的沙城街道。

    沒走幾步，忽然被竹虎叫住：“殯角，部落戰棋三缺一，我還說去叫你，快來快來！”

    要成功執行任務，打好人際關系也是必要的。

    “好咧。”

    戰旗游戲酣戰結束，已經是半夜。

    殯角打了個哈欠。

    今天太晚了，明天吧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醒來。

    殯角又是日常懊悔，非常后悔。

    墮落啊，墮落，殯角，你忘了自己的重要使命了么？

    沒有，當然沒有啊！

    問診結束。

    殯角眼神堅毅地推門而出。

    今天一定要完成！

    結果沒走兩步，忽然他記起一件事。

    今天好像是龍裔集合日。

    他慌忙從大衣兜里翻出沙漏。

    如果說這二十幾年有什么成果，那就是他用這個世界最常見的沙子，做出的這個時間工具。不久前，沙漏已經被沙城廣泛應用。

    果然是今天！

    差點出事！

    要被龍王噴了！

    他一路匆匆趕赴沙城外南面的集合地，抵達的時候，其他幾個龍裔早到了。

    “殯角你果然又遲到。”

    大家笑起來，說著肯定是喝酒了，要么是下棋下了個通宵，或者是看故事看忘了時間。

    殯角辯解說：“工作太忙了，醫師很忙的。”

    成為龍裔屬于意外。

    那天，他正在城外執行任務，目標人物是一名背箱仙人掌。相比起城里人，城外的仙人掌還是要淳樸和簡單很多的。

    “……幽鬼界那邊如今大片土地被開墾了出來，環境也干燥適宜。那邊有一位女士，因為種種原因，需要一位優秀的丈夫與她誕下后代，而且只要待夠五年時間，就能得到一大筆獎金。到時候回來也沒有問題。”

    這就是他的任務，為幽鬼界尋找和引入新的智慧種群。哪怕他們呆不久，只要能在當地繁衍下一代即可——幽鬼界將全權來照顧這些幼兒。

    幽鬼界的基礎戰略中，引入外來群體是至關重要的一環，但當地相比于沙城落后許多，缺乏吸引力，也只能用獎金和短時限來做誘餌。

    可惜即使如此，也收效甚微。

    擁有智慧者，大多也會懷疑，而且殯角只能以個人名義介紹，幽鬼界是不會承認官方有相關舉動的。

    知道殯角這一身份的只有使徒布洛。

    做得好，那就是幽鬼界的英雄，做不好，他就是個人行為。

    仙人掌說：“我是一名潔身自好的仙人掌，請不要用金錢侮辱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對不起。”

    這時一頭龐然大物從空中飛過。

    黯日之龍，龍王帕夏忽然注意到了地面。

    它從天而降，掀起漫天黃沙。

    龍王俯瞰矮小的殯族：“你看起來很強壯，很好，從現在起，你就是龍裔，現在準備好接受我的祝福。”

    殯角驚了。

    龍王張開血盆大口，口中黑炎噴涌而出。

    剎那之間殯角就被龍語法術【龍裔祝福】火焰淹沒。

    從昏迷中醒來，他發現自己變成了龍裔，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【登龍門】，身體里擁有一股奇妙的力量。

    代價是他長出了一條布滿鱗甲的粗壯尾巴。

    很長一段時間里，他都很不適應尾巴的存在。

    后來，殯角發現有尾巴倒是不錯，它可以卷起酒瓶喝酒，可以翻書，可以當做隨身攜帶的支撐凳，還能挖鼻孔和整理頭發。

    當然這也有很多不方便，比如說睡覺，屁股下就鼓起一團，需要側身或者趴著睡比較舒服。

    比起身上的艱巨使命，殯角覺得這根本算不了什么。

    倒是每隔半年，沙城的所有龍裔就需要集合一次，向龍王帕夏展示如今能力。龍王選擇的龍裔涵蓋各種族，包括仙人掌、松履鼠、小精靈與烏濟族。

    殯角算是唯一的非堯族人。

    完成例行集合匯報，大家照例被嚴厲的龍王罵成廢物，唯唯諾諾……殯角回到幽靈燈塔下，已經是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明天吧，明天一定要完成任務！今天有今天的忙碌，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    抱著這樣的打算，他心情頓時輕松了起來。

    忽然有人叫住他：“殯角醫師。”

    殯角回過頭，看到來者是一個陌生面孔。

    對方頭發扎成一條長辮，面容冷酷，背著一把用麻布包裹起來的劍。她皮膚呈淡藍色，目光銳利，給人一種鋒利的壓力感。

    “我叫負劍鯉，聽說你在找人去幽鬼界。”

    殯角想起來了。

    大概兩年前，沙城來了幾個名為【負劍者】的新種族，他們似乎是堯神給予恩賜后覺醒的，來自于古老的腐化者。

    不過他們數量太少，聽說他們喜歡挑戰一個個超凡者，或是與強大的化云僧決斗。殯角只知道，這是一個神秘的戰斗民族。

    可這負劍鯉和自己毫無交集，居然也知道這事。

    殯角猶豫了一下：“負劍鯉小姐，我其實是代替一些朋友，找人過去生孩子……這個你了解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哦是什么意思？

    殯角有點摸不清對方的意圖。

    “你能接受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負劍鯉說：“我想去幽鬼界的柱之山，與那邊的農壘切磋，挑戰鹽久大師。”

    “這個可能你得找使徒大人們幫忙……我沒辦法。”殯角攤手。

    “我有孩子。”

    負劍鯉朝身后說：“雨，過來。”

    一只小僵尸蹦蹦跳跳過來。

    她腦袋才齊負劍鯉的腰，背負一柄小木劍。小姑娘抓著母親的衣角，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殯角。

    “這是我徒弟，負劍雨。”

    負劍鯉說：“如果只是要孩子的話，這個孩子是現成的，應該也可以吧？”

    殯角呆了一下。

    這情況他還是第一次遇到。

    不過他轉念一想，好像現成的小孩也行，反正要的是更多樣的種群。

    但作為醫者的責任又讓他有些難以接受。在沙城呆久了，他如今也不自覺習慣了堯族醫師那些類似于使命感的習慣。

    殯角心里警惕，萬一鬧得這孩子父母千里尋女，變成神國之間的外交問題，那就麻煩了。

    他問：“這孩子的父母同意嗎？”

    “她沒有父母。”

    負劍鯉說：“負劍者是從腐化者中蛻變出的，要說父母的話，就只能是堯神。雨一出生就是負劍者，她認我做老師，隨我行走。”

    原來如此，不是孩童拐賣就好。

    殯角激動得熱淚盈眶。

    任務終于有了進展！

    殯角啊殯角，你的多年堅持和隱忍果然是有價值的！

    你真是太不容易了。